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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第1頁)

漆黑車門内,先是一條長腿邁出來,長筒馬靴裹着筆挺軍褲,穩穩踩在地上,落地時近乎悄無聲息,再是一道修長高挑的身形走下車,一身灰布軍裝,披着黑色貂皮大氅,雙眼完全陷在帽檐投落的陰影中,隻能看到蒼白下巴的冷厲線條。杜恒熙目光定住了,站在二樓的玻璃窗處一動不動。他看着樓下的金似鴻。他覺得金似鴻是瘦了,氣質也變了,整個人都像一把磨得锃亮的鋼刀,時刻在等着搗毀或者刺穿什麼東西。忽然杜恒熙眯了眯眼,看向緊随在身後走出來的人,是白玉良。他打量着這兩人,不知道白玉良為什麼會跟在金似鴻的身邊。也許是被盯了太久,似有所覺般,金似鴻在走上台階前,腳步忽而一頓。金似鴻站定在原地,帶着白手套的手擡起,用修長的手指一頂帽檐,擡頭,漆黑的眼睛向上看去。陽光刺目,二樓的窗戶,彩色壓花玻璃,光線照着,折射出琉璃的光彩。看了一會兒,卻什麼都沒有發現,金似鴻皺了皺眉低下頭,收回手,走進了樓内。在二樓窗戶旁,杜恒熙背貼着牆面,隐匿在陰暗處,面無表情的回味着剛剛浸在一片日光中金似鴻的面貌。許久未見,仍清晰得如用鑿子刻在腦海裡的一樣,可愛可恨。杜恒熙下意識地撫摸起胸口冰冷的玉器,涼意沁人,藏身在這樣黑暗的角落裡,他覺得自己像一條在草叢中窺伺等待的陰冷的毒蛇。無有怨言樓下的人一路穿過大廳向裡走去,杜恒熙在二樓站了會兒,聽腳步聲漸遠,便獨自回了房。在房内待了會兒,梁延來見他,兩人下了盤棋。到中午的時候,下人敲門說三少爺請他出門,杜恒熙才想起昨天被馬博志纏得沒辦法,訂了今天的約。他今天碰上故人心中一團亂麻,連敷衍也沒心情敷衍,又覺得馬博志是個無用的人,便讓梁延順便編個理由打發他走。結果處理得不好,兩人在門口吵鬧起來,杜恒熙迫不得已出門周旋,裝出虛弱的樣子,推說身體有恙,所幸馬博志還沒這麼不會看人臉色,怏怏不樂地掉頭回去了。而等杜恒熙轉身,就看見金似鴻正在門檐下抱着雙臂看自己。脫去了大氅和軍帽,隻穿着單薄貼身的軍裝襯衣,下擺拴進長褲,看着像臨時從餐桌上退席。他覺得在金似鴻心中自己應該是個死人了,現在死人複活足以把人吓一大跳,可金似鴻并沒有多驚奇。見他看過來,隻淡淡點了下頭,“好久不見,還好嗎?”杜恒熙看着他,不發一言。金似鴻便上前一步,“還以為我看錯了,剛剛在二樓的人是你吧?”杜恒熙這才開口,“我沒死,你不奇怪?”金似鴻顧左右而言他,轉頭眯眼看了看督軍府外的大街,長街冷清,陽光照着滿地枯黃的落葉,“這裡人來人往,太招搖,換個地方再說?”梁延站在一旁,他知道金似鴻是安樸山的人,因而驚慌,可金似鴻表現得如此平靜,讓他無所适從。而杜恒熙隻是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跟随,就跟着金似鴻走了。兩人走到督軍署的後花園内,這是一個很大的院子,憑空架了紫藤花架,隻是現在秋天,花架上隻纏着光秃秃的枝條,景緻蕭索。下人都去前廳招待客人了,花園内靜沉沉的。金似鴻在朱紅走廊下站住轉過身,杜恒熙正面對着他。“還恨我嗎?”金似鴻忽而上前一步,把手壓上他的胸口,大拇指在心髒的位置上隔着襯衣重重摩挲,似在叩問他的心意,“恨不能殺了我?”杜恒熙心弦緊繃着顫了一下,最後定了定神才說,“不恨。”“騙子。”金似鴻搖着頭,低聲笑了一下,“不過好吧,你說不恨就不恨,我信你。”他收回手,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是兩枚金屬子彈,上頭還有擦不去的深色痕迹,用皮繩串了,編成一個吊墜。金似鴻拉起他的手,把那兩枚子彈放進他的掌心,“眼熟嗎?”杜恒熙垂眸,“嗯。”“我從雙喜的傷口裡摳出來的。”杜恒熙眼神冷漠地掃過,淡淡說,“他比我重要嗎?”金似鴻一愣,繼而莞爾,“沒有,你獨一無二。”說是這麼說,可他握着杜恒熙的手,卻用力到要将他捏碎的地步,骨頭把皮膚頂出青白顔色,“可雙喜也是人,也是我的兄弟。”他說的緩慢,“我知道你為什麼要殺他。”杜恒熙忍着痛,皺起眉,不動,也沒有說話。金似鴻說,“因為你怕,你在逃離時看到了雙喜,你不相信他會為你隐瞞,也不敢冒這個險,用自己的安全來賭,還不如直接殺了他省事,對不對?”杜恒熙沒有否認,點了點頭,“是。”金似鴻說,“你多疑殘忍,沒有心肝,所以覺得其他人也跟你一樣。”杜恒熙不辯解,仍是點頭,“是。”金似鴻抓住他的手猛地使力,扣住他的腰,把他拉進懷裡,用力勒緊,在他後頸處悶笑一下,“真是巧了,我也一樣,你可能注定跟我是天生一對,要糾纏不清的。”杜恒熙被他摟着,骨頭要被勒斷一樣,深呼吸一口氣,金似鴻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的清爽味道,好像永遠是這麼整潔香甜,“我這麼讓人讨厭,你還不生氣,不報仇?”他閉上眼睛諷刺地笑,“你這樣愛我,到了地底下該怎麼去見你的好兄弟啊?”金似鴻把嘴唇貼上杜恒熙的耳朵,好像随時随地會一口咬上去,“報仇,但我不殺你。你親手用繩子套了我的脖子,我不殺你,你殺了我的兄弟,我還是不舍得殺你。但除了死,活着也可以有很多折磨的手段,你就用這輩子來還。現在我要你随我回去,去雙喜的墳上磕頭賠罪。”杜恒熙的臉冷下來,“我不肯呢?你還要綁我回去?”“是,你不肯,我就廢了你,把你綁回去。”“這裡是馬回德的地方,我是他的客人,你要在這裡動手?”金似鴻冷笑一下,“這就是你出現在這裡的理由吧。”他抽回手放開杜恒熙,退開一步,站直了身,“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殺了人,就要允許别人來報仇,到時候弱肉強食,各憑本事,輸了就是輸了,不能有怨言。”杜恒熙感到一陣冰冷,但仍點頭,“不錯。”金似鴻搓了搓手指,放在鼻尖輕輕一嗅,好像還殘留杜恒熙身上的味道,“你小心一點,在這裡我有顧忌,可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就不怕了,豁出去了,”說着,又伸手在杜恒熙肩上按下去,用的力道不小,聲音則柔和,“到時候你可不要哭,你哭起來太可憐了,我會很心軟。”杜恒熙感到一股壓力從肩膀傳下來,好像要把他按低一等,于是便更努力地挺立起來,他重複了金似鴻之前說的話,“各憑本事,無有怨言。”就這麼站着,筆直的,倔強的,身單力孤,被逼到了孑然一身的地步。金似鴻看了他一會兒,心裡有一點松動,又說道,“或者你現在服個軟,心甘情願地跟我走,我養着你,你不會吃虧,我還讓你回去做你的少爺。”“來日方長,何必這麼快下斷言?”杜恒熙半轉過身,面上風輕雲淡,對他微微一颔首,“話都說完了,沒什麼事的話,我先走了,金次長。”金似鴻一派冷峻,背着手,靜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沒有再阻攔。杜恒熙脫身離開,他走得很穩,好像一點也沒有受這場對話的影響。然而等到了金似鴻看不見的地方,穿過一道月門,他才扶着牆慢慢彎下腰,一隻手壓着胸口,有一種鈍鈍的憋悶的難受。像壓了千斤重擔,惡意利箭一樣戳穿了他的心肺,撕裂了最後一點遮掩的柔情面紗。他又迎來了一個敵人,立在那裡,避不開躲不掉,這樣咄咄相逼。額頭淌下冷汗,他有些惱恨。金似鴻是要他寝食難安,日夜焦慮,作為一種兵不血刃的折磨。自己不過是殺了他一個手下,就把他惹怒到這種地步,那他毀了自己所有,讓自己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這筆賬又該怎麼算?論殘忍誰都沒有心慈手軟過,論絕情誰也沒有多為對方着想,兩人誰都不無辜,就算真的死在彼此手上,也的确不值得有什麼怨言。新生“如果中國參戰,日本政府會通過派遣教官、提供軍火等方式武裝中國軍隊,但中國并不需要直接出兵歐洲,而隻需派華工即可。當然,中國還可以憑此得到更多的貸款,無論怎麼看,這都是件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希望大帥能夠鼎力支持。”馬回德陷在一把巨大的紅木靠背椅中,在他對面站着的是一位身材矮小,戴着眼鏡的日本人。“西原先生,我隻是一名小小督軍,國家的決定還是以國會投票意見為準,我并沒有什麼能力啊。”西原龜三也算是半個中國通,可馬回德一味敷衍搪塞,不置可否的樣子,也讓他無計可施,感覺力道都使在了棉花上。金似鴻垂着眼睛,坐在一旁的沙發上,指間轉着枚銀質打火機,聽着這位從北京來的日本公使使盡渾身解數叽裡咕噜地對着馬回德勸說了一番。最後西原龜三把口水都說幹了,馬回德态度仍然是不偏不倚,毫無傾向。金似鴻才收起打火機,站起來打圓場,約定明日再談。等送走了西原,二人重新坐回來。“金次長是剛從湘南平亂回來?”金似鴻端坐着,點了點頭,“是。”“既然平定了湖南,何不一鼓作氣打到廣州去?”“南北本是一家,外敵未清,主權淪喪,同胞子弟卻自相殘殺,”金似鴻平靜地說,“戰事無法短期平定,長此以往,不過虛耗國力,糜爛數省,總統并不贊成。”馬回德笑了笑,“金次長倒是快人快語。”金似鴻站起來,“大帥,我這次是奉了總統的命令來請您贊同與德絕交并宣戰的,希望您慎重考慮。”馬回德卻态度含糊暧昧,“我倒沒想到安樸山當了總統後,竟然倒戈向着日本,成了親日派。他在馮公時明明一貫主張遠交近攻,不知道是日本人許了什麼承諾才讓他有這麼大的轉變?”金似鴻一闆一眼地回答,“總統并沒有什麼傾向,素來認為對于各國宜取一律看待主義,彼以誠意來,我亦以誠意往。隻要他國有主動示好的傾向,就沒有必要先入為主地予以排斥。”雙方都是這樣的含而不露,各有立場。等金似鴻走後,馬回德叫來了丁樹言,讓他派人盯着金似鴻等人的一舉一動,不要讓他去到别的地方。“小小一個次長罷了,領了個日本人來,就能和我平起平坐的談判了?”馬回德冷笑一下,“老安真是越來越不把我放在眼裡了。”丁樹言也是憤憤不平,“那怎麼辦,要不直接把這幫人趕出去吧?”馬回德擺擺手,“這倒不用,該給的面子還是要給,不過安樸山剛上台就如此大動幹戈,我看他這總統也坐不了多長時間。”杜恒熙回房後思考了一天,就決定要走。待在金似鴻的眼皮底下讓他不安。離得遠了才可以思念,因為隻是一個不可得的幻影,一切都有了美好的矯飾。離得這麼近,因為随時可以去見卻又不能去見,思念便顯得很艱難,必須将一切曾經的醜惡原形畢露地回憶起來才能克制想見的沖動。更何況他拿不準這個人,不信任看不透,好像一個未爆發的啞炮,十分危險,可以拼着一己之力,拉着他玉石俱焚。而正巧昨日小石頭來時跟他說,鳳翔下的麟遊縣那兒發生了起義,起義軍殺死了縣長,還把屍體挂在城牆上示衆,實在嚣張至極。政府軍自然要去平叛,可幾個司令都沒什麼意願。去麟遊這個地方打仗可不是一件便宜事,那兒正好處在陝西與甘肅的中間地帶,勢力複雜,早被盤剝了三層皮,也沒有油水可撈,打赢了,也不一定能守下來。别人避之不及,杜恒熙主動請纓,馬回德便答應給了他一個連的兵。帶上這兩百人的隊伍啟程,連日趕到麟遊縣卻隻看到一座空城,原來一聽說中央軍真打來了,那些人就連夜撤走了。杜恒熙進城後,見滿城空蕩,他判斷起義軍是想渡過渭水後躲進秦嶺,秦嶺内有不少雜牌軍遊蕩,一旦進了山再想找出來就難了。一刻不敢休整,杜恒熙立即挑了100手槍隊從城西去追。緊追慢趕,一路人馬在城西的山溝處埋伏,果然截到了起義軍的大部隊,一場混戰後,将起義軍盡數殲滅,繳獲了幾十支步槍和手槍。期間,有幾人趁亂渡河想逃,杜恒熙親自帶了幾個人下馬去追,開槍殺了幾個,水深沒頂,他生生在水裡和人纏鬥把人拖到憋死,一個都不肯放過,才濕漉漉地上岸,狠狠打了一個寒顫。杜恒熙對待敵軍能如此趕盡殺絕,對自己又如此豁出性命,很讓一幫混日子貫了的老兵驚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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