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谧的夜晚,猛然一聲厲斥傳來,常念吓得手一抖,尖銳的剪子劃過嬌嫩雪膚,淺淺的刺痛感,然她愣愣地望着幾步遠的兇狠男人,忘了反應。
那廂,江恕說完狠話便三步做兩步疾速邁過來,一把奪走她手裡的剪子,咬牙切齒地問:“你在做什麼?”
成親這麼久,常念從未見過江恕這副兇悍冷厲的模樣,好像要生生吃人一般。她隻擡頭望一眼便膽怯地移開視線,肩膀輕輕顫抖着,下意識往後躲了躲。
“我,我拿剪子剪線頭呀……”說完,常念小心翼翼地扯衣領出來給他看,領口繡有兩朵小桃花,線頭松了,掉出來一根長長的毛絨線條,很礙事。
江恕看到了,也看到她脖頸上一道指甲蓋大小的劃痕,那會子,身子一僵,就這麼把剪子扔了出去,扔得遠遠的。他松了口氣,坐下來,緊緊抱住常念顫抖的身子,似要将她揉入骨血,低低的聲音裡藏着絲微不可查的慌亂:“阿念,以後别拿那個東西,别做危險的事,成不成?”
常念沉默地咬了咬下唇,好半響,才在他懷裡點點頭,又小聲解釋說:“我有點睡不着,剛剛好摸到這個松松垮垮的線頭,就想拿剪子剪一下,沒幹别的。你别這麼着急,别擔心,别誤會,我又不是當真——”
“我不許!”江恕忽然放開她,掌心用力握住她纖弱的肩膀,惡狠狠地道,“死,想都不許想!”
常念怔怔望着他,眼眶紅了紅,忽然有點委屈。
也不隻是有點。
是好委屈。
鼻子一酸,眼淚就啪嗒掉了下來。
她自責地垂下頭道:“是我不好,總叫你擔心,可是我……我真的沒有想去死,我以母妃和哥哥起誓,我沒有。”
哪怕想過,也隻是一個一閃即過的念頭。
她怎麼能不管京城日夜牽挂她的至親?又怎麼能不顧夫君和祖母的殷切期盼?遑論,她都已經死過一回了,今生無論如何也要努力活久一點啊!
眼淚啪嗒戳在江恕心尖上,滾燙灼燒,陣陣的疼。他漆黑的眼眸滑過一抹晦暗不明的情緒,頓默片刻,輕柔拭去常念臉頰上的淚水,聲音也慢慢溫和下來:“我不該這麼沖動,錯怪阿念,是我不對,别哭了。”
常念吸吸鼻子,可眼淚還是要掉下來,哭着哭着,她忽然推開了江恕,嗚咽着質問:“你方才說什麼?你說,你要回京扶端王上位!你同哥哥作對,就是同我作對,我……以後我再也不敢信你了!”
聞言,江恕頓時黑了一張臉,伸手過來,卻被常念躲開。他眉心緊蹙着,終于揚起手中的信,一字一句沉聲道:“我是說,倘若沒有你!夫人不在,我江恕憑什麼要拿甯遠侯府百年尊榮和前程去摻和這場争鬥?你若在,刀山火海我也去!”
常念打了個哭嗝,這才看見那兩封被攥得皺巴巴的信。一時間,什麼都明白了,難怪氣沖沖跑過來,又誤會她想不開要自盡,然而一瞬的靜默過後,漾在眼眶裡打轉兒的淚珠,掉得更兇了。
“可我總是會死的啊,短則一年兩年,長則年,我也好好吃藥,好好休息,可這個身子就是這麼壞,沒有辦法,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也想健健康康地活着的!”
常念大聲說完,又半跪在榻上搶過江恕手裡的信,打開指給他看,“你既偷看了我的信,便該看到我都明明白白寫了,難不成幫哥哥于西北于甯遠侯半點益處也沒有嗎?你當初之所以向父皇求娶朝陽公主,不正是幾番沉思認為豫王才是上選嗎?我又算什麼呢?不過也是你因利而擇的一步棋罷了!我在不在真的沒那麼重要!”
一番話,戳破了那層窗戶紙,當真沒有半點彎彎繞繞了。
江恕沉默地看着常念,幽深的眼神看似平靜,心裡卻翻滾着潑天的氣與怒,他到底還是溫和的語氣,道:“阿念,縱我當初所思所想是西北安甯,卻沒有半分怠慢輕視你的意思,今時,我将你當成至親至愛,無論如何,定會護你安好無虞,若這藥無用,我會再想法子,你别怕,姑且信我一回,好嗎?天無絕人之路,總有辦法的。”
辦法?
還能有什麼辦法?
難道要你再拿命去求什麼珍稀靈藥嗎?又要中毒又要斷腿斷手嗎?還是說下一回就直接回不來了?
不!我不要!我甯願就這麼痛苦病死也不要你去做這些喪命的事情!
常念把信揉成一團直接丢了出去,動作太急,情緒太過激動,又止不住地咳嗽起來,咳得小臉慘白,江恕急忙倒了潤喉雪梨湯來,也被推開。
常念抱住膝蓋蜷縮在角落裡,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生疏眼神看向江恕:“不用你裝深情來照顧我,也不用你去涉險求藥,更不用你白日陪我哄我又徹夜忙于公務!我留給父皇母妃的遺言都說了,日後出了什麼差錯,絕不是甯遠侯的疏忽。我身子什麼樣,她們都明白的,沒有人會責怪你。”
江恕攥緊雪梨湯的瓷碗,咔一聲碎裂,溫熱的湯水從指尖滴落,隐約有血色。他慢慢回味着這番話,氣笑了,耐着性子,再問她:“常念,你在說什麼胡話?”
“我沒有說胡話。”常念把他的枕頭也丢到地上,倔強地擡起下颔,“你走,你出去,以後都不用你管我的死活!本公主嫁你也不過是為了大局,才不稀罕你的可憐和同情!”
江恕聽完,竟笑了起來,笑得胸腔發振、發痛。
他轉身走了,尚未完全恢複的右腿有些用不上力,他挺拔如山的身形因這緩慢的走姿,顯出幾分落寞和冷清。
常念揪緊了袖口,一顆心也揪了起來,不,是有什麼東西将她整個人撕扯着,自責又懊悔,卻毫無辦法。
對不起對不起!
可她也不知道怎麼辦了。
從小到大,除了母妃和哥哥這樣的血脈至親,當真沒誰這麼真心誠意地待過她,她是風光受寵的朝陽公主不假,可大局面前,父皇明知她體弱還是會将她推來西北,遑論那些因她的身份而殷勤追捧讨好的人呢?誰會真正喜歡一個三步一喘需要時刻精細照料的病秧子?
前世舒衡倒是愛她,将她如珠似玉地捧着,可最後不也為了家族前程利用她害死至親?
重來一回,常念不知道愛是什麼了。她隻知曉甯遠侯正直大義,責任心很強,是個哪怕沒有感情也能托付大業的人,可他現在……他沒有說什麼情愛,他隻說,他會想辦法,他定會護她安好無虞。
輕易不許諾,許諾定為之。
除了恐懼身子不好,常念還有一絲惶恐,這些日子,她真的已經很盡力笑着,讓身邊關心她的人都放心了,藥苦不敢說,拼命也要喝,身子疲憊不敢睡,強撐着也要找事情做,她害怕他們失望,對她失望。正所謂,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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