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煜的臉色一變再變,他想了許多,但其實也隻過去片刻功夫。
聞斐沒打擾他思考,對于那一閃而過的殺意她沒錯過,卻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因為她明白,這樣一份奏疏送到對方手裡,關系到家族前程,褚煜下意識生出殺意是正常的。可隻要他稍稍冷靜下來,這份殺意就會被他自己打消。
兩人無聲對峙片刻,褚煜終于收拾好了心情,隻臉色還是不可抑止變得凝重了不少。他一手按在那份奏疏上,也不問聞斐找誰代筆出這些個“損招”——他自是不信這上面的點子都是聞斐自己想的,聞大将軍能征善戰不假,可于朝政卻沒這般一針見血的敏銳——直視聞斐問道:“說吧,你有什麼條件,才肯将這份奏疏留下?”
褚煜口中的留下自然不是将奏疏留在這裡,畢竟這東西聞斐回頭想寫多少寫多少,他是想讓聞斐将這些主意收起來,不要打亂如今還算平靜的局面。
聞斐自然聽明白了,卻搖搖頭說道:“褚伯父誤會了。我之前已經說得很明白,這封奏疏是必然要呈給陛下的,隻是先拿來予您看看罷了。”
褚煜沉默,心裡其實已經意識到什麼了,可些許僥幸還是讓他做出了最後的掙紮:“聞斐,你當真要與世家為敵?!”
其實這是一句廢話,因為兩年前聞斐就已經給出了答案。
聞斐因此也沒回話,就那樣靜靜的看着褚煜,将這位長輩心中那些僥幸一點點的消磨了個幹淨,最後不得不頹然的垂下了眼。
褚煜作為年長者,更是褚家的宗子,會看不清眼前局勢嗎?自然不會!不僅是他,事實上就沒有哪個世家的當家人是傻子。他們自然看出随着皇帝一步步掌握權柄,一點點展露野心,世家的位置也變得日益尴尬起來。
更直白些說,世家是擋了皇帝的路,而且雙方都沒有退路可言。
皇帝要徹底集權,就不可能繞過世家,世家想要維持如今堪稱超然的地位,也不可能主動讓出權利……皇帝退讓,就是皇權的退讓,不隻是他,就連他的子子孫孫都會受人鉗制。而世家失去了超然的地位,又還能稱之為世家嗎?!
雙方的矛盾不可調和,隻是世家這邊多多少少還存着僥幸——一個家族能傳承百年甚至更久,自是熬過了不止一代帝王。這些皇帝有昏聩的,也有英明的,曾經對世家生出敵意的也不是沒有,可最終存活下來的都是世家。焉知今上不是另一道世家能夠跨過去的坎呢?
世家之人多是這般想的,可褚煜看着眼前兵權在握的年輕人,卻比那些樂觀的世家想得更深了一層,因為除了皇帝,他還想到了尚且年幼的儲君。
儲君是嫡出,其母祁皇後出身微末,她能坐上皇後之位,靠的自然不隻是一張漂亮臉龐。事實上祁皇後得封皇後,還是在祁太尉顯露鋒芒之後,而後再有聞斐這個百戰百勝的外甥作為後繼,祁家通過舅甥兩代人努力,幾乎牢牢掌控住了兵權!
這樣的情況下即便皇帝有個不測,真讓世家如願熬死了,即位的儲君也有母族兵馬保駕護航。隻要他還有一星半點的野心,世家的危機就遠未到頭。
褚煜幾乎可以想見,今後十年、二十年,世家的處境當是何等艱難。
聞斐似乎猜到了他所想,這時候突然開口,指着褚煜手中按着的奏疏道:“褚伯父,世家未來還有沒有十年、二十年,可都在你手下了。”
褚煜微頓,忽然感覺掌心下的奏疏燙手起來,因為他瞬間明白了聞斐話中深意。而後他張了張嘴,忽然沒有了之前的氣勢,聲音也變得低啞起來:“陛下,陛下他就這般迫不及待了嗎?!”
有祁太尉透露,聞斐自然知道皇帝已有心對世家動手,可這消息她卻不能私自走漏。于是她眉梢一揚,說道:“陛下如何想,我這一介武将自是無從得知。不過陛下的霸道脾氣和雷霆手段,想來褚伯父應當也不陌生。”她說着手一指褚煜按着的奏疏:“是我這些主意好,還是陛下哪日突然發難好,褚伯父心裡想必也有數。”
這選擇,不過是立時斃命和苟延殘喘的區别。
褚煜臉色數變之後漸漸恢複了平靜,他沒有給出聞斐答案,也不去揣度聞斐今日登門說出這番話的居心。他隻點點頭,說了一句:“我知道了。”
聞斐聽罷,也沒有要褚煜立刻做出選擇,隻道:“我回去潤色一番,便會将奏疏呈上。”
褚煜又點了點頭,看向聞斐的目光忽然多了幾分複雜。
而就在褚煜對聞斐高看一眼的同時,聞斐卻忽然露出個腼腆的笑,目露懇切道:“今日登門雖是冒昧,但晚輩也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褚伯父能否通融?”
不必她開口言明,褚煜就已猜到她想說什麼,神情數變之後有些心累。他沖她擺了擺手,雖無明言什麼,但分明就是默認了。
聞斐立刻高興起來,眉眼微彎的樣子哪還有之前的穩重,眼角眉梢都是少年人的意氣風采。她起身沖着褚煜拱手一禮,而後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看樣子還頗有些急切。
褚煜将她這反應看在眼裡,緊皺的眉頭舒展些許。
片刻後不知想到了什麼,褚煜忽然揚聲對外吩咐道:“來人,去将七郎、十郎、十一郎……他們全都給我叫過來,外出的也去找回來!”
仆從聞言領命,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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